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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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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事

那老丈跑得須發皆亂, 顫巍巍地跪伏在地,一開口便是告罪之辭:“將軍恕罪,小女無狀, 冒犯了將軍, 我這便帶她回去好生管教。”

“哎呀阿耶,你幹什麽呀。”喜鵲氣惱地埋怨了一句, 嘟囔著去扶父親起身, “你自己的身體,自己不知道嗎?做什麽這樣一路跑過來, 累壞了怎麽辦?”

那老丈卻沒搭理喜鵲,只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,示意她住口,自個卻再次看向郗途,彎曲著腰,態度極卑微地說道:“將軍恕罪, 小老兒只這麽一個老來女, 難免嬌慣了些。以至於適才一聽到將軍在此地答疑,便不管不顧地沖了過來。請您看在她年紀還小的份上,寬恕一二吧。”

一名護衛湊t到郗途耳邊,輕聲說道:“這是附近的老木匠文叟和他的獨女喜鵲, 他們家還有個叫荷花的婦人, 是文叟之妻、喜鵲之母。文叟年紀大了,又害了病,手腳不太靈便, 荷花的手藝倒是不錯。這一家人因著有手藝的緣故, 沒太受孫志作亂的影響,但也不算寬裕。荷花平日裏會幫咱們做些木工活換糧食, 她做活的時候,可能跟將士們打聽過關於蒙學的事。”

這邊說話的工夫,文叟也沒有閑著。

他轉身看向喜鵲,心中極其後怕,壓著聲音斥道:“你阿娘出去做個活的工夫,你怎麽就自個跑出來了?不是說了嗎?讓你少問少問!從古至今,哪有女子入學讀書的道理?”

喜鵲聽了這話,心中有一萬個不服氣——郗將軍明明已經要同意我去京口了,明明就是阿耶和阿娘說錯了!女子不只可以入學,還能夠做官呢!

她正要出聲辯駁,可郗途卻先一步開口,溫和而不容置疑地說道:“老丈,這孩子並沒有冒犯我。北府軍的蒙學,的確會收女弟子。”

文叟無論如何也想不到,事情竟是這樣的發展。

他喃喃說道:“可這世上從未有過女子入學的道理,女子如何能上學堂?如何能與男娃娃們同室學習啊?”

郗途輕笑一聲,提醒道:“老丈,真要論起來,江左先前也從未有過平白給部曲佃戶分田的道理,可我們不還是這樣做了嗎?讀書識字原是好事,又何必要分男女?”

階級是一道顯著的鴻溝,在有些時候,它甚至會深過性別的歧視。

郗途生於世家大族,在他的所見所聞中,如謝蘊、郗歸這般的女子,自來都是跟男子一樣地上學,一樣地讀書,她們的眼界學識,甚至要強過許多男子。

可在底層社會之中,就連占據了家中絕大多數資源的男人,都往往沒有辦法像上層女性那般讀書,更遑論女子呢?

困苦的生活不僅會讓人抱團,還會催生競爭與擠壓。

這些人若能有讀書翻身的機會,勢必會有意無意地,首先將這機會捧到同性跟前。

所謂男女七歲不同席,只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,真正的原因是,他們不僅不想讓女子去搶奪那本就稀少的機會,還想要剝削女子,壓迫女子,將她們置於社會的沈重規訓之中,讓她們不得不陷在繁重的家務裏,久久不能脫身,永遠不得進步。

這規訓是如此地深入人心,以至於他們想都不想,便理所當然地按照這規訓行事。

可當郗途拿此次分田的事情作例子來類比,當這件事涉及到他們自己的切身利益時,這些人便全都遲疑了。

他們打內心深處感到害怕——如果堅決反對女子入學之事,郗將軍會不會一怒之下,將分給他們的土地統統收走?

周圍的百姓們想到這個可能,聲音不由都漸漸小了下來,一個個小心翼翼地交換著眼色——反正他們又不是軍戶,以後會不會成為軍戶,也還是不確定的事情。再說了,就算真的成了軍戶,上這蒙學又不要錢,女娃們要去就去唄。大不了就是少幹點活,反正家中還有婦人們在,倒也累不到自己身上。

對於周遭百姓們的神色變化,郗途仿佛並未看到。

他始終笑著,直到這些百姓徹底安靜下來,才看向文叟,和氣地說道:“老丈,你這女孩兒很有志氣,我們家女郎一定會喜歡。你不如收拾收拾,帶著家眷一道,隨著我們換防的將士們去徐州吧。我們女郎是惜才之人,你家既有一手做木工的好本事,一定會過上好日子,這孩子也能有更多的機會。”

文叟囁嚅著,沒有立時做出決定。

盡管北府軍確實如同傳言所說的那般,在三吳謹守紀律,秋毫無犯,似乎從不欺詐百姓,可他心中卻仍有疑慮——畢竟,一個女娃娃,就算再有志向,又能有什麽機會呢?

郗途並不因文叟的猶豫而感到生氣,他瞥了眼喜鵲那雙緊緊抓住文叟衣袖的手,寬厚地說道:“老丈,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吧,這事不著急。”

他雖並不著急,可但喜鵲卻顯然著急得很,登時就要扯著文叟回去收拾家當。

臨走之前,喜鵲看向郗途,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。

“郗女郎不是您的妹妹嗎?您為什麽也要叫她女郎?”

郗歸雖無官身,可卻已經是徐州上下真正的官長,是北府軍唯一的首領。

真要論起來,她如今的身份地位,壓根不輸上游的桓元,只是沒有朝廷的封敕罷了。

“不過,等到三吳之事塵埃落定,臺城也該給阿回一個交待了。”

郗途想到這裏,不由爽朗地笑了。

他看向喜鵲,笑著說道:“在我們家,誰有本事,便該誰地位高。女郎雖是我的妹妹,可卻是北府軍的首領,我作為北府軍中的一員,自然要尊敬她。”

“女子也能做首領嗎?”喜鵲聽了這話,眼睛驀地變亮,期待地看向郗途。

旁邊一個男孩笑著撞了撞她的胳膊:“郗氏女郎派遣部曲商戶,在三吳施了一年的粥和藥,你今日才知道她是首領嗎?”

“不,我只是沒有反應過來。”喜鵲瞪他一眼,有些懊惱地駁道。

畢竟,在郗歸之前,並非沒有世族女子施粥施藥的先例,只是都不像郗氏這般頻繁,送的東西也遠沒有這般好罷了。

人人都知道,那些貴婦和娘子,之所以會出來露面,與他們這樣的貧民停留在一處,泰半都只是因為要順著家中父兄的意思,出來做做樣子罷了。

那些粥棚名義上是由她們所設,可卻並非純然出自她們的意願。

她們只是男人們彰顯賢德的裝點和工具,其善行或是為了給家中男人掙個好名聲,或是為了幫自己擡高身價,以便在議親時多個“賢良”的籌碼。

喜鵲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揣度他人,行善施德本就是論跡不論心的好事,那些女子總歸是幫到了貧苦人家,她不應這樣揣測她們的動機。

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覺得她們可憐,覺得她們像一群穿著錦衣華服的精致木偶,只能順著絲線的擺布做事,半點沒有自己的主意。

何其可悲,又何其可憐?

可郗氏女郎卻不同。

郗將軍說,郗女郎是北府軍的首領,他雖是男人,雖是將軍,卻也要服從於自己的妹妹。

喜鵲震撼極了。

從小到大,周圍所有人都一遍又一遍、樂此不疲地告訴她,作為女孩,她總有一日是要出嫁的,倘若阿耶阿娘始終沒有生下男丁,那麽,家中的一切都將屬於堂哥堂弟,而非自己這個出嫁女。

她是沒有家的。

她只能作一個暫居在父母家中的客人,等到年齡一到,便出適他人,成為一個寄身在別人家裏的長工,一輩子都這樣奉獻下來,永遠都沒有一個歸處。

從來沒有人告訴她,女孩子只要有本事,竟也是可以做自己兄弟的首領的。

金燦燦的陽光打在喜鵲臉上,晃眼得令她想哭。

她確實留下了兩行止也止不住的淚水,但卻始終笑著,嘴角高高揚起。

喜鵲覺得自己從未像現在這般開心過,她笑得無比燦爛,這笑容與接連不斷的淚水同時出現在她的臉上,讓人覺得她仿佛高興得要瘋掉似的。

她想,原來這世上竟還有這樣的出路,原來女子不是只能一輩子生兒育女,操持家裏。

阿娘的手藝根本不輸阿耶,可這十裏八鄉,卻只傳揚著阿耶的好本事、好名聲。

自己明明比堂兄聰明得多,可就因為是女娃,便不能學阿耶阿娘的手藝。

阿耶和阿娘明明心地善良,從不與人交惡,可卻因為沒有生出一個兒子,便要處處為人指摘,事事低人一頭。

喜鵲本以為天地之大,處處都是如此,以至於不得不做好了有朝一日向這不公現實屈服的打算,可郗將軍卻說,他們只看本事、不論男女。

他說北府軍的蒙學招收女學生,說女子也能出將入相、為官做宰。

喜鵲心中第一次萌生了一個無比強烈的想望。

她想要去京口,想要親自看那郗氏女郎一眼,哪怕只是極為短暫的一眼。

她要看看那是怎樣的一個女人,她要看看自己能不能變成那般模樣。

喜鵲想:“我一定要去京口,在那裏t,阿耶阿娘可以挺直腰桿做人,阿娘也能獲得她應有的名聲。”

“而我——”她想,“我要去從軍,我要進學堂,我要讓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好好看看,我文喜鵲,要比那些男人優秀得多。”

喜鵲利落地擦了把眼淚,向郗途道謝告辭。

她攙扶著文叟,在眾人的議論中,挺直脊背,邁著堅定的步伐離開。

陽光灑在她面前的土路上,喜鵲的心簡直要比太陽還要灼熱,她絲毫不在乎周圍人的議論紛紛,只想盡快回家,盡快前往徐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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